秦奚丹有點吃驚地看了章南露一眼。他這麽一個正直刻板, 老成持重的人，居然會在還沒有完全脫險時, 提出這麽個堪稱浪漫的提議。

章南露解釋了下, “已經差不多到港口了，也不會再有危險。”

“越是這個時候，越要小心呀。”秦奚丹這樣說著，卻舉步往前面走去。一陣陣柔風吹來, 看來應該是海風, 她在車上晃得太久, 渾身骨架快散開, 聽他說要去看海, 心裏還是期待的。

甚至，有點點隱秘的雀躍。

她壓下自己翹起的嘴角, 走得很快。

到了海邊，預想中平靜溫柔的蔚藍大海不見蹤影。一片陡峭的懸崖上怪石嶙峋, 底下海水呼嘯, 掀起的海浪拍打在聳立石壁, 散開片片雪沫。

懸崖上風很大。

秦奚丹回頭, 似笑非笑地望了眼章南露。

對方也有點窘迫，“我還以為, 有海灘……”

秦奚丹笑了出來，“這樣也很好。”她彎了彎嘴角，聲音柔和地說：“平靜的大海常常看見，站在懸崖上看它咆哮，倒是不常見的風景。”

章南露似乎松了口氣, 接著, 他的心又懸了起來。

秦奚丹朝懸崖走了過去。她走得很幹脆, 一點都沒有猶豫，頭也不回。她的身形很纖細，懸崖上冷風呼嘯，似乎能將她卷走。

鬼使神差，他快步走上去，喊了聲“小心”，接著，目光撞上副平靜而清醒的笑臉。

秦奚丹回頭，開玩笑地說：“怎麽？怕我跳下去？”

章南露也輕輕笑了一下，“知道你不會。”

他很早就知道，自己的這位助手有極為強大的心理素質，清晰的頭腦，和非常好的天賦。幸好，在這樣黑暗而詭異的時代，她還有一顆不被黑暗侵蝕的心。

但那個時候，他還是怕了一瞬。

秦奚丹把紮低馬尾的皮筋取下，散開烏黑的長發，她的頭發松散蓬松，發尾微微卷翹，被風吹了起來。

她把手指插入發間，笑道：“我就想吹吹風，冷靜冷靜。”

章南露還站在她身後。

幾根發絲被風吹了起來，輕輕拂過他清冷漠然的面。幽幽香氣撩過鼻尖，他抿了抿嘴角，眼神更加幽邃。

秦奚丹把亂發撩至腦後，裝作漫不經心地問：“老板，這次我來南洲，我還以為你會生氣。”

章南露微微一怔，然後點頭：“有生氣。”

秦奚丹一時語塞，彎了彎嘴角，心想，你倒也不用如此誠實！她擡起笑眼看他，問：“那你怎麽不像教訓沈承安一樣教訓我？”

章南露想了下，說：“你和他不一樣。”

“哦？”秦奚丹湊近，笑著問：“哪裏不一樣？”

章南露盯著她如花笑顏，呼吸微緊，“不一樣，你是我的……”他艱難開口：“朋友、同道、同事，我相信你，你既然這麽做，心裏應該是有把握的。”

就算在看她做出一些堪稱作死的選擇後，他也相信她有應對的方法和想好的後路。

秦奚丹赧然摸了摸脖子，“哎，我也沒有這麽厲害，頭都被砍斷一次了呢。”

章南露：“我再弄個血化骨……”

“老板，”秦奚丹打斷他，問：“既然你相信我，為什麽還會生氣呢？”

章南露感到有點狼狽，精神好像被一層層剖開。他闔了闔眼睛，輕嘆口氣，聲音有點低，“小丹，我不能擔心你嗎？”

秦奚丹眉眼彎彎，“可以可以。”

她伸了個懶腰，轉向大海，靜靜望著波濤洶湧的大海。

懸崖海岸白沫如飛，她的心情卻在海風裏逐漸平靜。

秦奚丹忽然說：“老板，這次我認識了一夥反叛軍。”

章南露“嗯”了一聲。

秦奚丹：“他們都被詭異殺死了。”

章南露張了張嘴，想要安慰她，可惜他不知道怎麽安慰人，想了半天，只說出一句：“節哀。”

秦奚丹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，眼裏卻沒有絲毫笑意。

“這個世界比我想象得要殘酷，以後黑暗紀元到來，會不會變得更加殘酷？”她深吸一口潮濕苦澀的海風，“我以為我不幸，原來和這些人相比，我已經足夠幸運。”

章南露抿緊唇，沈默很久，才低聲說：“對不起。”

秦奚丹偏頭，詫然看著他。

章南露：“當時……把你扯入執火人和黑暗事件裏。”

其實他早就看出來了，比起執火人生死難定的生活，她更喜歡安定、和平、簡單地過日子。

秦奚丹不在乎地一笑：“說這個幹嘛？要不是你把我拉進來，說不定我早就被詭異給殺死了，再說，”她嘴角笑意更深，“你不是開出來了我無法拒絕的條件嘛。”

章南露扶了下額頭。

秦奚丹：“老板，你什麽時候開始做執火人？”

章南露想了想，“很早，不太記得了。”

秦奚丹心裏嘆了口氣，他之前一直是這樣的，之後，也不會再有什麽改變。她輕聲說：“你工作就一直這麽努力，就沒有想過，幹點別的事情？”

章南露搖頭，“這是我的職責所在，我想不到還有其他事情可以做。”

秦奚丹：“天天和詭異打交道算什麽過日子？”

而且，這樣會讓失控的風險加劇，他不是說過，凝視黑暗越久，越有可能被黑暗腐蝕嘛。

她嘴角噙起清淺笑意，說：“還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幹的嘛，到我學院教教書，沒事出去吃吃火鍋，和他們年輕人混在一起出去玩。以後還不知道發生什麽，所以要及時行樂嘛，晝長苦夜短，何不秉燭游？”

章南露認真想了想，一字一句地回答：“這些，都太奢侈了。以後不知發生什麽，所以現在要做好準備，能做一點，就多做一點，前人栽樹，後人乘涼，我多解決點問題，後來人就可以少解決點。”

秦奚丹不覺莞爾，“老板，你這麽說，我都不好意思把你當成剝削家了。哎，看來我也要努力工作。”

章南露：“你不用。”

秦奚丹疑惑地望了望他。

青年眉眼凜然，冷著臉表情認真地說：“我說這個，不是為了要求你。”

秦奚丹微微笑了笑，“我知道，但是作為你的同道、同事、朋友，你這麽努力，我也不能再偷懶了嘛。”

“你可以。”

秦奚丹笑容一僵，“老板，你別小看我。”

“我沒有。”章南露深深望了她一眼，黑得幾乎不見底的眸子輕輕眨了眨，他本來想說，你可以放松一下，在任何時候，但話到嘴邊，仿佛堵住，最後變成悶悶一句：“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”

“我當然做得很好啦！”秦奚丹彎起眼睛，無奈地說：“你真是……哎，老板，我們來聽個演唱會吧。”她手掌翻轉，突然變出一尊海妖的雕像。

跪在地上的女妖雙手捂住眼睛，淒厲長號。

接著，遠遠的海面上，傳來了一聲又一聲的回應，尖利長號此起彼伏，從深海往這邊迅速匯集。

怪物快速游動掀起的水波變成銀線，切割洶湧海浪。

秦奚丹這次可以居高臨下，打量從深海游來的怪物了。

她輕聲說：“把這個雕像帶在身上，可能會引來怪物。”

除非完全藏入系統中。

章南露：“不奇怪，這些女妖在因斯和南洲的海域間游蕩，你手裏的，就是一個女妖。”

秦奚丹垂眸，看自己手裏的雕像。海妖跪在地上，骨刺嶙峋，開膛破肚，掩面而哭，看起來異常淒慘。

明明是冰冷僵硬的雕像，居然，還暗藏著生命嗎？

她疑惑地問：“我把它丟到水裏，它會活過來？”

章南露點頭。

“老板，這些怪物是怎麽誕生的？”秦奚丹皺了皺眉，“它們為什麽都是女性？”

章南露：“我也不太清楚，但在一個傳說裏，當年因斯有一場滅巫運動，很多女人被當做女巫獵殺，死去的屍體拋入水中，怨念不散，變成了怪物。”

秦奚丹若有所思地看著雕像，忽然說：“老板，帶著這個，我們在船上的時候可能會有點麻煩。”她將雕像擡起，蹙眉問：“怎麽辦呢？”

章南露斂下眉，想了想，“最簡單的方法，是把它丟入海裏。或者，我們要制造一個封印法陣，來封印住它的氣息。但是，它們應該已經記住了你我，所以，我們在船上時，肯定也遇到一些麻煩。”

白皙手指松開，雕像筆直往下墜，變成一條線，墜入雪沫海浪中。

秦奚丹微微笑了起來，“那就用最簡單的辦法吧。”她朝海水裏擺了擺手，“行啦，問題解決了。”

章南露嘴角微微往上揚了一下，“我還以為……”

秦奚丹白了他一眼，“我可不像某些周扒皮！”

章南露：“我可什麽都沒說。”

秦奚丹彎了彎嘴角，輕輕哼了聲。她邊走邊回頭，海面深藍，看不見底下的波瀾，雕像是否變成了海妖，是否和其他海妖們團聚，她也不清楚，但至少，不用再擔心在船上被海妖們圍攻。

雕像是被因斯神甫賣給她的，而這些海妖們，生前也是教廷所害，如果她們能夠去搞一搞教廷，那可太好了。

她想得太專註，不小心擦到塊松動的石頭，腳滑了一下。

旁邊人馬上扶住了她。

秦奚丹用手撐住他堅硬滾燙的手臂，他們靠得很近，她聽見隆隆不歇的聲音，不知道是遠處海浪的咆哮，還是胸膛下心臟的跳動。

她擡起頭，對上了一雙深黑的眼睛。

就在晃神時，系統及時提醒：“你已獲得buff：女妖的報恩。”

秦奚丹若有所思，松開了手。

******

順利到達海邊，上了輪船，一行人終於放松了點。

沈承安給了非常豐厚的報酬，雇傭兵們對這場交易非常滿意，還有很多雇傭兵，在巴塞洛繆的引薦下，進入了公司當保安，過上了快樂的退休生活。

至於聖提爾城會發生什麽，秦奚丹只能為朋友祈願。

在海上航行時，她和章南露聊天，也摸清了一些規則。比如，天女真的會庇佑附近的漁民，他們在船上刻天女的標識，算是一種實用的生存手段，出門後遇到怪物，擁有標識的輪渡就是在和怪物表明身份。

相當於在說：“我老大是天女，識趣你們就讓開，不然天女娘娘會一道雷劈死你們……”

天女就相當於他們那片大陸的海洋之神。

南洲本來也有一位海洋之神，可惜，在女神信仰逐漸雕零的現在，那位神明也似乎很少靈驗了，本該在因斯逡巡的海妖們，才會來到這邊，久久不散。

而她那天晚上遇到的鬼夜叉，也是很有他們東方特色的一種怪物。

“我們遇到鬼夜叉後，出現了一個東西，”秦奚丹仔細思考那天晚上的情景，“是一段鼓聲。鬼夜叉把我們圍住後，鼓聲出現了，驅逐走了他們。”

鼓聲激蕩，含有某種力量，在黑暗的大海上，為漁船驅逐海裏的鬼魅。

章南露沈吟片刻，說：“這個我們倒沒有聽過，不過，在你的描述裏，它應該是為了保護漁民，也許下次看見，能和它交流。”

秦奚丹：“我還記得那段鼓聲，等回去，說不定能用它查到點什麽。”

章南露笑笑，很欣賞地看她一眼。

沈承安靠著欄桿，插不上話，撓了撓臉頰，好奇地說：“誰在海裏打鼓呢？怪物？還是哪個好心的大佬？”

秦奚丹托著下巴，仔細回憶：“那時海面起了濃霧，我看不清裏面到底有什麽，但鬼夜叉很怕它。它簡直像在海裏巡邏，專門替漁民解決詭異，是海中的巡警。”

她和章南露對視，一起想到一件事，“既然鼓聲是為了替漁船驅逐詭異而來，應該有漁民以前遇到過，問問他們或許能得到線索。”

在經過與船上的一番交流後，他們找到了船上資歷最老的船員。

******

董小魚在海上飄了很多年了，他從小住在海邊，靠海為生，從小魚飄成了老魚，在海上飄得面孔黝黑、皮膚粗糙，頭發花白。

他坐在自己的鐵架床上，盤著腿，在吃一碗魚飯。腌好的嫩白魚肉和米飯拌在一起，和上幾滴香油，是以前漁民們心中的美味。

現在時代變了，船上有各種罐頭鮮肉，甚至是水果，可老董還是好原來那一口。

他是一個戀舊的人，聽見秦奚丹他們的問題後，哈哈笑道：“這個你要是換一個人問，還真不一定能問出來。”

沈承安急忙問：“您知道是什麽怪物在海裏敲鼓嗎？老伯？”

董小魚瞪了他一眼，“你這小孩子沒大沒小的，誰跟你說那是怪物了？”

秦奚丹微微笑了起來，“這孩子太急躁了，他只是覺得海裏的鼓聲非常強大，普通人不會擁有這樣的力量，我覺得，比起怪物，它更像是海裏的守護神。”

董小魚喜笑顏開，“你這姑娘話說得漂亮。沒錯，他就是我們的守護神，是天女娘娘的門將，我們喊他明將軍。”

“將軍？”秦奚丹挑了下眉。

老董埋頭幾口幹完魚飯，把空碗放在桌上，望著舷窗外的大海，感慨道：“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，我也是從老一輩的人口裏聽過。”

在很久以前，海上魑魅橫行，夜叉奪命，水怪為患，

鬼夜叉愛吃小孩，經常結隊上岸狩獵，百姓活在驚恐中，漁民不敢出海，到處都是餓死和逃難的人。

直到有一位青年來到海邊。

他是司天監派來的官員，年紀輕輕就有一身本事，召集漁民們制作工具，獵殺夜叉，追逐水怪。他來之後，漁民們不說有與夜叉相鬥的能力，至少出海一趟，活下來的幾率大了很多。

青年姓明，因為經常帶兵出海，驅逐水怪，大家都喊他明將軍。

他在海邊幾十年，平定四海，威名赫赫，一身功績，甚至可以立廟修祠。

直到某次，海中有大怪出現，吞食漁船，興風作浪，弄得民不聊生。

明將軍坐在他的大船上出海，駛入迷霧裏，這一次，他再也沒有回來，但作亂的大怪也就此失蹤。後來有時漁民在海中捕獵，遇到可怕的夜叉或者怪物，就有濃霧四起，鼓聲隆隆作響，幫他們驅逐夜叉水怪。

等鼓聲散去，又是風平浪靜。

那是明將軍的戰鼓聲。

******

董小魚嘆了口氣，“真是過去太久，只有我們這些安召本地的老人，才記得這個故事。”

秦奚丹問：“你們沒有給明將軍立廟修祠嗎？”

董小魚連忙點頭，“有啊！當然有，就修在天女娘娘的旁邊，他可是娘娘的門將咧。”他笑了笑，“小姑娘沒聽說過吧，你沒去過我們那邊，以前明將軍就駐在我們那，只有我們本地人才知道他！”

秦奚丹若有所思地說：“原來是這樣。”

難怪明將軍沒有形成天女娘娘那樣的信仰，他的故事也鮮為人知，原來他的事跡只在小部分區域流傳。而因為廟裏的供奉，說不定他真的和董小魚口中一樣，變成天女娘娘的“門將”，某種強大的存在，替天女保護海上船只的平安。

章南露：“和那個土地廟一樣，生前造福一方，死後被人供奉，機緣巧合，形成了一方‘野神’。”

當然，他們不能稱作真正的神明，只是一些強大的靈，或者說是，鬼。

然而供奉的人越來越少，香火越少，他們被逐漸遺忘，力量也越來越少，直到最後，徹底消散。

這些因人們信仰而誕生的靈，最後也會因為人們的信仰而消弭。

只是明將軍情況特殊，千年百年，安召地區的人們把他放在天女娘娘的廟裏一起祭拜，才會讓他一直這樣存在著，履行自己的職責，驅逐惡鬼，守護一方。

封侯非我意，但願海波平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感謝在2023-03-04 22:05:37~2023-03-05 23:56: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~
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：Antonica 5瓶；
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，我會繼續努力的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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